烂柯山,高大雄伟,遥遥望之,如同天脊。
但它,不止是一座山,而是一片山脉共同组成,绵延不知几许,其中庙宇之多,更是不计其数。
禅宗祖地,是大蟾寺,可千年来,香火最盛,信众最多,寺庙最多,僧人最多的,却是烂柯寺。
此刻,正值黎明之前,夜幕幽沉,无月,只有星光点点,偌大的烂柯山脉,犹如一只生出无数触手的巨兽,神秘而又危险。
山至绝巅,有着古庙一间,大佛一座,菩提老树一株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个老和尚,一个小和尚。
老和尚着一身灰袍,面色愁苦,小和尚身穿月白僧袍,夜风中,两人都在看山。
“三十年前,徐文纪上书治国十方,朝廷震动,那绝世的神将,西府赵王张玄霸领兵而来,
广觉大禅师不敌,几乎坐化,只得上交降魔杵,并交出所有田亩、金银、佃农……”
俯瞰群山之中一座座年久失修,或倒塌的庙宇,老和尚的脸色越发的愁苦:
“一晃三十年,烂柯山中寺庙荒废十之六七,且,还在逐年减少……”
说到此处,慧安长长一叹:
“你看了许久,可数清烂柯山中还有多少庙宇吗?”
“弟子并未数。”
素明合十双手,平静回答:
“但应当不少于一千三百间……”
慧安侧目:
“那你是在?”
“看人。”
“看人?”
慧安一怔,旋即望向山下。
夜色之中,山林间有着无数黑点,在向着漫山遍野的寺庙而去,随着这些黑点的游动,一座座庙宇中,就自亮起了烛火。
“不过是些焚香客,有甚好看?”
慧安有些错愕。
焚香客,其实就是山下的信众,每一日的黎明前,都会往返山间诸多庙宇,带着香烛、食材,替代诸多僧人点烛、焚香、挑水、做饭、打扫、洗衣……
但这,已经是持续了上千年的传统,日日如此,风雨无阻,以至于,他都没料到,自己收下的‘佛子’,在看这些。
“烂柯寺所在,附近山岳,没有低于千丈的,一个没有武功,且要挑着重担的普通信众,往返一遭,腿脚麻利,认路的,大抵,也得一日一夜了……”
素明轻声说着。
“这倒不曾留意。”
慧安微微摇头,却又沉声道:
“素明,你如今乃是我烂柯寺佛子,诵经礼禅,讲经习武才是正理,些许小事,不必理会。”
说着,许是怕他乱想,又加了一句:
“这些焚香客皆是我佛门善信,这是他们所愿,也是生计之所在,你切莫胡思乱想……”
“师父所说,弟子明白,这些焚香客以此为生,若没了这营生,或许一家人,都没了生计,只是……”
素明叹了口气:
“只是,弟子实在想不明白,庙中僧人,精气完足,体魄强健,却为何连点烛、焚香、挑水、做饭、打扫、洗衣这些小事,都要他人去做。”
从青州到烂柯寺,他走了六年,六年间,他见过官吏不法,遇见过强梁劫道,看过有人卖身葬父,曝尸荒野。
这是出黑山城前,他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的悲惨世界。
越走,他心中的迷茫就越多。
他本以为,来到这佛门圣地,烂柯寺会得到解惑,然而所见所闻,与他心中所想,截然不同。
烂柯山高,雄奇秀丽,其中庙宇千百,富丽堂皇,佛像万座,或白石雕刻,或泥塑镀金,蔚为壮观……
数万僧众,居于高山之上,诵经礼佛,参禅练武,声势浩大,俨然圣地景象。
可在山中,山下,却有数以十万,百万之众的民夫,日夜操劳,以血肉供给,世世代代,名为信众,实为农奴。
更有大僧恣意享乐,白日礼佛讲经,夜晚开光赐子。
庄严之下,实则纳垢藏污……
“你……”
慧安听出他话中意思,本想怒斥,可思及他如今身份,怒火又是全消,叹气道:
“参禅礼佛乃是大事,若拘泥于小事杂务之中,难免心境蒙尘。而且,信众乐意亲近佛土,我等,又如何去拦?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
合十双手诵佛号,素明不置可否。
“广觉大禅师点你为佛子,倾注心血,如今,佛会在即,万不可胡言乱语,惹人忌讳。”
许是觉得说的有些重了,慧安又补了一句:
“你若觉得此事不妥,佛会之后,自可与大禅师私下探讨,此时此刻,谨守本心,万不可一时冲动。”
“本心……”
素明喃喃念叨着,脸上不由涌起羞愧来:
“您说得对,弟子,是该谨守本心……”
“嗯?!”
慧安本在点头,突然察觉不对:
“你,你要做什么?!”
“师父,您知道伽蓝是佛门护法神,可您知道,伽蓝护的是什么法吗?”
淡淡的金光自素明体内流溢而出,柔和却刚强,生生将慧安老僧推出十丈之外,狂风中,月白僧衣猎猎而动。
“素明,你莫要自误!”
慧安勃然色变。
他提气冲击,却哪里能拨开身前的‘大金刚力’,只得厉声呵斥。
“伽蓝,是守护佛法之神,是铁面无私之菩萨……”
如潮的金光中,素明脸上本有的一丝宝相庄严被怒目驱散,他看向黑洞洞的山窝,看着那点点烛火中的庙宇:
“问我佛,今有邪魔污我佛土,坏我的佛法,曲解经典,窃据庙宇,欺骗信众,该当如何……”
“素明不要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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